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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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只老了的小鬼。或者,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。性别错乱了。
    他找不回自己。
    回首,望向胡同口,隔着黄包车的帘子,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,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!
    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,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。做人太难了。
    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。
    蝶衣抱着剑走进来,名旦有名旦的气派,坐有坐相,站有站相。最凄厉也不容有失。缓缓走进来。
    但见杯盘狼藉,刚才那桌面,定曾摆个满满当当,正是酒阑人未散。
    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,有的醉倒,有的尚精神奕奕,不肯走。一塌胡涂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?蝶衣一皱眉。
    小楼一见,马上上前,新郎官怨道:
    “你怎么现在才来?”
    “师弟,快请坐!”
    他见到菊仙。
    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,喜气掩映中,她特别的魅艳,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,盛装,鬓上插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。像朵红萼牡丹。她并肩挨膀地上来,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。——他们两个串通好,摒弃他!
    锣鼓吹呐也许响过了,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,多的是起哄的人,都来贺他俩,宾主尽欢。她还在笑:
    “小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一夜,非要等你来,婚礼延了又延。”
    她也知道他重要么?
    “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,敬上三杯了。”
    小楼又道:
    “你说该罚不该罚?师哥大喜的日子也迟到。”
    菊仙忙张罗:
    “酒来——”
    蝶衣不理她,转面,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。
    “师哥,就是它!没错!”
    小楼和菊仙愕然。
    小楼接剑,抽开,精光四射,左右正反端详:
    “呀!让你给找到了!太好了!”
    大伙也围上来看宝贝。
    小楼嚷嚷:
    “菊仙,快看,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!”
    菊仙依他,代为欢喜。
    蝶衣咬牙切齿一笑:
    “师哥,你得好好看待它!”
    说毕,不问情由,旁若无人,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,虔诚肃穆地,上了一注香。
    他闭目、俯首。一点香火,数盏红灯,映照他邪异莫名的举止。
    小楼不虞有他,很高兴:
    “好,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。礼大,我不言谢了。”
    蝶衣回过头来,是一张淡然的脸:
    “你结婚了,往后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。”
    小楼一时不明所以,这又有什么关系呢?
    只有玲挑剔透、见尽世情的姑娘儿,开始有点明白了。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,算计一下各人关系。嘴里不便多言。小楼笑着递上一盅。
    蝶衣取过酒,仰面干了。这是今儿第二次醉,醉了当然更好。
    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。
    听不懂。
    是日本话:
    “挂旗!挂旗!大日本大东亚共荣!”
    马上有人代作翻译,也是吆喝:
    “挂旗!挂旗!大日本大东亚共荣!”
    门外来了一个人。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,他仓皇地跌撞而至。
    小四惊魂未定:
    “满城——日本兵,正通知——各门各户,挂太阳旗呢!”
    一众目瞪口呆。
    胡同里,未睡的人,惊醒的人,都探首外望。有人握拳透爪,有人默默地,拎出入侵者的旗帜。孩子哭起来,突然变作闷声,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,给捂住,不想招惹是非。
    无端的如急景凋年,日子必得过下去。
    一家一家一家,不情不愿,悄无声息,挂上太阳旗。
    只有蝶衣,无限孤清。外面发生什么事,都抵不过他的“失”。
    后来他想通了。
    多少个黑夜,在后台。一片静穆,没有家的小子,才睡在台毯下衣箱侧。没成名的龙套,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。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。乱世浮生,如梦。他才岁,青春的丰盛的生命,他一定可以更红的。即使那么孤独,但坚定。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。
    啤睨梨园。
    有满堂喝彩声相伴,说到底,又怎会寂寞呢?
    那夜之后,他更红了,戏本来就唱得好,加上有人捧,上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。抗战的人去抗战,听戏的人自听戏,娱乐事业畸型发展。找个借口沉迷下去,不愿自拔。——谁愿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?
    “程老板,”班主来连媚,“下一台换新戏码,我预备替您挂大红金字招牌,围了电灯泡,悬一张戏装大照片,您看用哪张好?”
    蝶衣一看,有《拾玉镯》、《宇宙锋》、《洛神》、《贵妃醉酒》……——他换了戏码,对,独脚戏,全以旦角为主。
    “就这吧。”他随手指指一张。
    “是是。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,是头牌!”
    花围翠绕,美不胜收。
    小楼呢?蝶衣刻意地不在乎,因为事实上他在乎。
    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,头面有点翠、双光水钻石、银钗、凤托子、珍珠耳坠子、绚漫炫人的顶花。四季花朵,分别以缎、绫、绢、丝绒精心扎结。花花世界。他给他置戏箱,行头更添无数。还将金条熔化,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,裙袄上缀满电光片。蝶衣嗔道:
    “好重,怕有五六斤。”
    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:
    “唷,瞧这头面,原来是猫眼玉!好利害!”
    背地呢,自有人小声议论:
    “又一个‘像姑’……”
    但,谁敢瞧不起?
    首天夜场上《拾玉镯》。蝶衣演风情万种的孙玉姣。见玉镯,心潮起伏,四方窥探,越趄着:拾?还是不抬?诈作丢了手绢,手绢覆在玉镯上,然后急急团起,暗中取出,爱不释手。
    男伶担演旦角,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。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,却上不了台,这说不出来的劲儿,乾旦毫无顾忌,融入角色,人戏分不清了。就像程老板蝶衣,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。
    暗暗拾了玉镯,试着套进腕里,顾盼端详,好生爱恋。一见玉镯主人,那小生傅朋趋至,心慌意乱,当下脱了镯子,装作退还状。
    他不是小楼。
    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。——是蝶衣的陪衬。台上的玉姣把镯子推来让去:
    “你拿去,我不要!”
    往上方递,往下方递:
    “你拿去,我不要!”
    硬是还不完。是,你拿去吧,他算什么?我不要!一声比一声娇娆,无限娇娆。谁知他心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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