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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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各人单独囚在斗室中。
    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恶臭。但谁都嗅不着。他们的生命也将这样的腐烂下去,混作一滩。“天天表演”?到处是轰轰响的锣声,如一根弦,紧张到极点,快要断了。有个地方躲一躲就好了。
    破碗盛着一点脏水。
    蝶衣经历这剧烈的震荡绝望忧伤,不能成寐,鬓角头发,一夜变白。
    而四周,却是不同的黑。灰黑,炭黑,浓黑,墨黑。他没有前景。君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。他取过那破碗往墙上一砸,露了尖削的边儿,就势往脖子上狠狠一割——
    谁知那破碗的边儿,不听使唤,朝脖子割上一道,两道,三道,都割不深。且蝶衣人瘦了,脖子上是一层皱皱的批,没什么着力处。
    情况就像一把钝刀在韧肉上来回拖拉,不到底。
    蝶衣很奋勇地用力,全神贯注地划着,脖子上的伤痕处处,血渗下来,又不痛,又不痒,只是很滑稽。为什么还死不了?
    他记起那只蝙蝠,它脖子间的一道伤口,因小刀锋利,一下便致命了。血狂滴至锅中汤内,嫣红化开血尽四爷舀给他一碗汤喝,这汤补血都因为小楼。
    不想追认前尘往事,再往上追溯,他就越发狠劲——
    突然,门外一声叱喝:
    “干什么?”
    人声聚拢:
    “抹脖子啦!寻死啦!”
    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卫兵,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兴奋的光芒。他们制造了死亡,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。
    一人过来夺去破碗。
    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,又捣上伤口去。
    “那么容易寻死觅活?啊?戏不演啦?”
    “你妄想自绝于党!自绝于人民!竟敢抗拒改造?抗拒批判?”
    “好呀——”
    红卫兵的首领排众而出,下令:
    “你要死,偏不让你死!”如同判官,铁面无私,庄严而凶悍。
    大伙遂一边胡乱止血一边在喊:
    “文化大革命万岁!”
    蝶衣血流了不少,命却留得长。他跌坐退缩至角落,一双手慌乱地摇,声音变得尖寒,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:
    “我没有文化!不要欺负我!不要欺负我!”
    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,在一个紧要的关头,最璀璨的一刻,不想活了,就成功地自刎------他没这福分。还得活下去。
    还是戏好,咿咿呀呀的唱一顿,到了精彩时刻,不管如何,幕便下了,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,丝毫不差。
    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:“大王呀!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,烈女不嫁二夫,大王欲图大事,岂可顾一妇人。也罢,愿乞君王三尺宝剑,自刎君前,以报深恩也!”但在现实中,即便有三尺宝剑,谁都报不道谁的恩。
    每个人的命运,经此一役,仿佛已成定局。
    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,“连锅端”,不知什么时候复返,东西得带走。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。
    暝色已深,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,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,几个红卫兵押回去收拾。
    屋子里头漆黑一片,不见五指。
    一打开电灯,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,只穿白线袜子的脚!
    小楼大吃一惊,悚然倒退几步。
    仰视。
    菊仙上吊了。
    她一身鲜红的嫁衣,喜气洋洋。虽被剃了阴阳头,滑稽地,一边见青,一边尚余黑发,就在那儿,簪上了一朵红花——新娘子的专利。
    “菊仙!”
    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,连来人也受惊,一时间忘了叱喝。
    菊仙四十多了,她不显老,竟上了艳妆,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——风烛半残,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,舍不得嫁衣,陶陶自乐地指点着:
    “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,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,这……”
    小楼把她拦腰一抱,扔到床上去。醉眼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:
    “妖精——”
    “弄皱了,弄皱了,再穿会儿吧!”
    她抵抗着,不许他用强,乜斜媚视:
    “多漂亮的娇活儿!真舍不得给脱下来。你见过没有?”
    小楼动手动脚的,急火正煎:
    “你真是!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,什么漂亮的戏衣没见过?急死我了!”
    “行头是行头,嫁衣是嫁衣,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!”
    她仍在絮絮不休,沾沾自喜:
    “嗳,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?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。呸!打自从见了你这个冤家,我就”
    啊她要的是什么?“只要你要我!”她青春,妍丽,自主,风姿绰约地,自己赎的身,又自己了断。溺水的人,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。一段情缘镜花水月。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。洗净了铅华,到头来,还是婊子。
    是小楼的“维护”,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?离婚以后,贱妾何聊生。她不离!
    小楼颓然,重重跌倒在地。
    他身后,门框正中,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,人鬼不分。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,如失群重伤的兽。
    各人生命中的门,一一,一一闭上了。
    “瞧什么?”红卫兵们把门砰地关上。
    蝶衣过去了。
    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,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。因为,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个剧作家,他的双手被拗向后,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,头俯得低低的,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。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,脸皮紫涨,快要受不了,正是生不如死。跪在高台上的,除开他,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。
    几次以后,又换了人。这么大的地方,躲不了就躲不了。斗争雷厉风行,大时代是个筛子,米和糠斗在上面颠簸。
    牛鬼蛇神都收拾好,各拎一各包包,全部细软家当被褥,还绑好一个漱口杯,一块毛巾,还有牙刷,肥皂
    都如行尸走肉,跟着大队走。连六七十岁的老人,满腹经纶显赫一时的知识分子,亦神情恍惚地背着书包,像小学生般排在队伍中。远赴边疆,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。由一身草绿,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。
    “誓死保卫毛主席!誓死保卫林副主席!誓死保卫中央文革!誓死保卫江青同志!誓死揪出阶级敌人!誓死”
    牛棚出来的,全被塞仅五六辆敞蓬卡车上。上车的一刹,电光石火,蝶衣站住了。他嗫嚅:
    “师——”
    小楼憔悴躲了,苍老而空洞,有一种“偷生”的耻辱。他没搭理,便被推至其中一辆卡车上。
    前路茫茫。
    卡车塞满了牛鬼蛇神后,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。
    二人分隔越来越远。
    没讲上一句话。
    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。
    那“誓死”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。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,走向天涯。
    中国那么大,人那么多,何处不可容身?天南地北,沧海桑田。
    正是:“沙场壮士轻生死,年年征战几人回。”
    此情此景,就是你我分别之日,永诀之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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