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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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吧?”
    小楼道:
    “词儿都忘了。”
    “不会忘的!”
    蝶衣望着他:
    “唱唱就记得了,真的——戏,还是要唱下去的。来吧?”
    他深沉地,向自己一笑:
    “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!”
    舞台方丈地,一转万重山。
    转呀转,又回来了。
    夜。
    “北京京剧团”的最后一场过去了。空寂的舞台,曲终人已散。没有砌末,没有布景,没有灯光,没有其他闲人。
    戏院池座,没有观众。
    没有音乐,没有掌声——
    是一个原始的方丈地。
    已经上妆的两张脸,咦,油彩一盖,硬是看不出龙钟老态。一个清瘦倨傲,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。只要在台上,就得有个样儿。
    扮戏的历程,如同生命,一般繁琐复杂。
    记得吗?——搽油彩,打底色,拍红(荷花胭脂!),揉红,画眉,勾眼,敷粉定妆,再搽红,再染眉,涂唇,在脖子,双手,小臂搽水粉,掌心揉红。化好妆后,便吊眉,勒头,贴片子,梳扎,条子里扎,插戴(软头面六大类,硬头面三大类。各类名下各五十件)。
    看小楼,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,有点抖,在勾脸,先在鼻子一点白,自这儿开始奇怪吧,经典脸谱里头,只有中年丧命的,反而带个“寿”字。早死的叫“寿”,长命的唤什么?抑或是后人一种凭吊的补偿?项羽冉冉重现了。
    蝶衣一瞧,不大满意,他拈起笔,给他最后勾一下,再端详。这是他的霸王,他当年的霸王。
    时空陡地扑朔迷离,疑幻疑真。
    蝶衣把那几经离乱,穗儿已烧焦了的宝剑——反革命罪证,平反后发还给他——默默地挂在小楼腰间,又理理他的黑靠。
    于是,搀了霸王好上场去。
    身子明显的衰老了,造功只得一半,但他兴致高着呢:
    “大王请!”
    小楼把蝶衣献来的酒干了,“咳”的一声,杯子向后一扔,他扯着嘶哑的嗓子,终于唱了。在这重温旧梦的良夜。
    想俺项羽——
    力拔山兮气盖世,
    时不利兮骓不逝,
    骓不逝兮可奈何,
    虞兮虞兮,
    奈若何?
    蝶衣持剑,边舞边唱“二六”:
    劝君王饮酒听虞歌,
    解君忧闷舞婆娑。
    嬴秦无道把江山破。
    英雄四路起干戈。
    自古常言不欺我。
    成败兴亡一刹那。
    宽心饮酒宝帐坐。
    蝶衣剑影翻飞,但身段蹒跚,腰板也硬了,缓缓而弯,就是下不了腰。终于这已是一阕挽歌。虞姬抚慰霸王,但谁来抚慰虞姬?他唱得很凄厉:
    汉兵已略地,
    四面楚歌声,
    君王意气尽,
    贱妾何聊生?
    就用手中宝剑,把心一横,咬牙,直向脖子抹去。
    血滴
    小楼完全措手不及,马上忘形地扶着他,急得用手捣着他的伤口,把血胡乱地,“拨回去”,堵进去
    剑光刺目。
    蝶衣望定小楼。他在他怀中。
    他俩的脸正正相对。
    停住。“蝶衣!”
    血,一滴一滴一滴
    蝶衣非常非常满足。掌声在心头热烈轰起。
    红尘孽债皆自惹,何必留痕?互相拖欠,三生也还不完。回不去。也罢。不如了断。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。听见小楼在唤他。
    “师弟——小豆子——”
    啊,是遥远而童稚的喊嗓声。某一天清晨,在陶然亭。他生命中某一天,回荡着:
    “咿——呀——啊——呜——”
    天真原始的好日子。
    在中国,北平的好日子。
    童音缭绕于空寂的舞台和戏院中
    “师弟!”
    小楼摇撼他:“戏唱完了。”
    蝶衣惊醒。
    戏,唱,完,了。
    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。
    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。
    他自妖梦中,完全醒过来。是一回戏弄。
    太美满了!
    强撑着爬起来。拍拍灰尘。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。
    “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!”
    他用尽了力气。再也不能了。
    后来,
    蝶衣随团回国去了。
    后来,小楼路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,见到民政司署门外盘了长长的人龙,旋旋绕绕,熙熙攘攘,都是来取白色小册子的: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,中英协议草案的报告。香港人至为关心的,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后,会剩余多少的“自由”。
    小楼无心恋战,他实在也活不到那一天。
    什么家国恨?儿女情?不,最懊恼的,是找他看屋的主人,要收回楼宇自住了,不久,他便无立锥之地。
    整个的中国,整个的香港,都离弃他了,只好到澡堂泡一泡。到了该处,只见“芬兰浴”三个字。啊连浴德池,也没有了-
    end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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