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、南楼令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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难怪他生气。
    一日过半,往往到了下午时,皇帝便会回到文华殿去,由太傅和几位侍讲为他讲述功课。这些侍讲大多是出身翰林院,也有坊局之臣侍奉在侧,讲述的文章讲义也大多是先呈给阁臣们阅正,再交由太后批揽,最后才能递到皇帝的案牍之上。
    郁仪日后也会去侍讲,故而在她偶尔也要来旁听。
    从《尚书》到《易经》,在几位老翰林抑扬顿挫的颂声里,小皇帝似乎是走神了。
    顾翰林显然也发现了皇帝的心不在焉。
    他敲了一下桌面:“关于贤治’一词,敢问陛下出自于哪一篇?”
    皇帝骤然回神,下意识看向下首,以往都是汪又坐在这里悄悄提醒他。
    可惜汪又已经下了诏狱,如今坐在那的人是太后新选的女侍读。
    郁仪恰在此刻抬头与他四目相对。
    她看清了皇帝眼中下意识的期待与深深的失落。
    汪又的事在朝中本不是秘密,只是浮在水下,无人敢提起。
    郁仪趁着顾翰林背对她的功夫,悄悄比了一个“四”的手势。
    皇帝微微皱眉随即恍然大悟,对顾翰林道:“帝曰:‘咨!四岳,有能奋庸,亮天功,克明俊德,以亲九族,九族既睦,平章百姓。百姓昭明,协和万邦。出自《尧典》一章。”
    顾翰林见他对答上来,也不好多说什么,只得痛心疾首道:“读书务必勤奋不得惫懒,还请陛下牢记。”
    小皇帝松了口气,对着郁仪轻轻颔首。
    他本就是个聪敏好学的人,一个时辰的侍讲很少能让太傅挑出问题来。直至最后习字时被顾翰林挑出了几个不端正的,以往这样的事,都得要伴读来替皇帝挨手板,顾翰林自然也知道皇帝的伴读才出了事,便免了皇帝的一次惩罚。
    哪怕是如此,皇帝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。
    侍讲结束之后,郁仪跟随着其余几位侍讲一道走出文华殿的门。
    日影偏移,残云的影子在檐上留下旖旎的阴影。
    走下丹墀之时,恰逢张濯自文华殿外经过,他穿着朱红的官服,映衬这红墙金瓦,清隽疏朗,只是眉心郁郁,有一抹倦色。
    郁仪叫住他:“张大人。”
    张濯驻足,望向她时尚微微蹙眉。
    郁仪自袖中掏出一个纸包:“日前从朱雀街上买了这个清凉膏,下官偶有头痛脑热时便会涂抹在太阳穴上,前阵子见大人得了头痛的毛病,也是昨夜才想起这东西,今日便拿来想着有机会交给张大人。”
    周围人来人往,偶尔也会有人望向这个方向。
    见张濯接过,郁仪道:“张大人是要出宫去吗?”
    “不是,我要去慈宁宫。”
    “我与大人顺路。”郁仪一面说,一面摆出请的手势,“一道去吧。”
    张濯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,顶替傅昭怀之后又该如何进行下一步,只是前世的记忆就像蒙着一层云雾,他但凡有半分拨开云雾的念头,便只觉头痛欲裂。这样的考量与思虑太多,叫他脸色愈发苍白。
    他不喜自己用这幅样子面对苏郁仪,故而婉拒道:“我想起户部还有事,只怕要先去一趟户部。”
    猜他是有意避开,郁仪也只好点头:“那也好。”
    张濯踅身向西走,才走出一箭之地,双耳便传来一阵尖锐的鸣声。
    他扶住身边的绿萼梅树想要缓一缓精神。
    梅永年说他寿数无多的事,张濯没有同任何人说起,他自己也不想时时刻刻都记在心上,只可惜这幅残破的身躯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他,活着比死要难多了。
    便在此刻,一双手伸过来托住他的手臂:“张大人当心。”
    她本想往慈宁宫的方向走,可见张濯脚步有些不稳,才多留意了些。只是张濯未免太单弱了些,屡次见他,他似乎总是病着。
    “张大人是病了吗?”
    张濯和气道:“天气冷暖交替,我偶尔会病上两日,不是什么大事。”
    他轻垂的目光落在郁仪的手上,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温热的触觉。
    张濯有心不想让话题落在自己身上,故而又道:“你今日来替陛下侍讲了?”
    郁仪见他好些了,才轻轻收回手来。
    “尚未,不过是跟着陛下一道听顾翰林讲《尚书》,太后娘娘的意思是等我熟悉了流程,每旬选两日来替陛下讲《春秋》。”
    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臂弯,张濯抿唇颔首:“这是好事。”
    迟疑片刻,郁仪还是说:“陛下似乎在为汪又的事情伤心。”
    “流血和死人,都是会叫人伤心的。”张濯的神色已彻底恢复如初,他将郁仪交给他的纸包拆开,从中取出那枚清凉膏。
    纵然隔着盖子,也依稀能闻出其中冰凉又萧索的味道。
    “太后会为陛下选新的右司谏。”他眼底带着一丝漠然,“只是,陛下伤不伤心,也不该是苏侍讲该关心的。”
    他既已知道皇帝与苏郁仪前世种种,自不肯这一世重蹈覆辙。因而言语中有警告之意:“太后娘娘最忌惮的事也莫过如此了,若有朝一日连太后都有了不满之心,苏侍读可不是要大祸临头?”
    “好,下官记得了。”郁仪敛眸,复又压低声音,“大人叫我取的东西我已经取来了,现下已经锁好,没有人知道。”
    说的是廿州的黄册。
    张濯嗯了一声,复又问:“你是因黄册之事才来的?”
    他摊开手掌,露出那盒清凉膏:“以此物为托辞?”
    郁仪越发觉得张濯此人性子古怪,就譬如此刻,她竟不知自己应该说是还是不是。
    “也不是。”她道,“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,与公务不相干。”
    张濯眉间郁色稍稍纾解:“关于陛下的事,我还有话要告诉你。”
    他道:“你若想择明主而追随之,这不是坏事。但是太早、太坚定的站队容易成为众矢之的。”
    郁仪道:“难道除了陛下,还能有别的明主吗?”
    张濯平淡道:“也许有,也许没有。但是苏郁仪,留得性命好好活着,比别的更要紧。”
    她的名字从他薄唇内吐出,没有半分旖旎的滋味,像是一番如老师般语重心长的嘱托与叮咛。
    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,宛如早已发生过千百次。
    就在此刻,一道声音自不远处响起:“苏侍读,你在这啊。”
    郁仪闻声回头,说话的是皇帝身边的小内侍,而皇帝本人,正站在五步之外静静地看着她。
    他原本神情平淡,眼底却在看见张濯的那一刻有冷淡划过:“张尚书也在。”
    郁仪和张濯一道对皇帝长揖:“陛下。”
    皇帝本有话要对郁仪说,却碍于张濯在,不得不的按下不提。
    “可是有什么要紧事,让两位大人站在这风口上说。”内侍窥得皇帝神色,不由笑着问道。
    张濯未开口,郁仪已经平平静静地应答:“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下旬起由下官为陛下侍讲《春秋》,只是下官入侍时间尚短,才疏学浅,这才来和张大人讨教讲义内容。”
    皇帝点头,又对张濯道:“张尚书先回去吧,朕有话对苏侍读讲。”
    “是么?”张濯唇角勾起,岿然不动,分明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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