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三、千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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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他知道真岚一定也不会忘——不然,一贯温和随意的他,也不会在十多年后还找了个理由,处死了当年带兵的那个将军。
    他一直看不透真岚的心,不知道在那样平易而开朗的笑容下掩藏着什么样的心思。这个混和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,看上去永远都是那样的随意,无论遇到什么事,嘴角都噙着一丝不经意的笑——在母亲被杀自己被带走的时候如此,在被软禁帝都的时候如此,甚至在被冰夷车裂的时候也是如此!
    如今,在看着白璎离去的时候,也是如此么?
    “西京,你知道么?我从不觉得我是个空桑人。我出生于苏萨哈鲁,我的母亲是霍图部最美的女子。我没有父亲,西荒才是我的故乡。”寂静的夜里,只有一颅一手一脚的人俯仰月下,喃喃叹息,“可是,我这一生都失去自由:被带走,被推上王位,被指定妻子……这又是为什么?——因为身上我并不愿意接受的那一半血统,就将我套入黄金的锁里,把命运强加给我!”
    西京愕然地望着真岚,随即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。
    终于是说出来了么……那样的不甘,那样的激烈反抗和敌意,原本就一直深深埋藏在这个人心底吧?这些年来,他一直惊讶真岚是如何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,不将这些表现出一丝一毫。
    “于是,我一心作对,凡是他们要我做的我偏不做,不许我做的我偏偏要做——所以我一开始不答允立白璎为妃,后来又不肯废了她。”说到这里,真岚微微笑了起来,有些自嘲,“当然,那时候我还一心以为,她和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位置梦寐以求呢。”
    是的,他一开始是看不起这个被指配的妃子的。直到婚典那一刹那,他才对她刮目相看——她飞坠而下的样子真的很美。宛如一只白鸟舒展开了翅膀,自由自在地飞翔。那是他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景象。
    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:原来他的未婚妻和他竟是一类的人。
    “就在我面前,她挣脱了锁住她的黄金链子,从万丈高空飞向大地——我无法告诉你那一刹那我的感受——西京,你说的对,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勇敢。”
    衣襟上的蔷薇已经枯萎了,但清香还在浮动,风将千年前的花香带走。
    真岚低头轻轻嗅着那种缥缈的香气,苦笑起来:“真是可笑啊……直到那一刻我才爱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,可她已然因为别人一去不返——你说,我还能怎样呢?”
    他嘴角浮出一丝同样的笑意:“于是,我自暴自弃地想:好,你们非逼我当太子,我就用这个国家的倾覆,作为你们囚禁我一生的代价!——所以,刚开始那几年,我是有意纵容那些腐朽蔓延的,甚至,在外敌入侵的时候,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组织过抵抗——我是存心想让空桑灭亡的,你知道么?”
    西京霍然一惊,站了起来。
    真岚的神色黯淡下来,喃喃摇头:“但无数勇士流下的血打动了我:你死守叶城,全家被杀;白王以八十高龄披甲出征,战死沙场;十七岁的青塬不肯变节,自刎在九嶷神庙——每一滴血落下的时候,我的心就后悔一分。”
    他叹息着望向西京,哀痛而自责:“我终于明白,不管我自认为是空桑人还是西荒人,都不应该将这片大陆卷入战乱!……我错了。”
    冷月下,空桑最后一任皇太子低首喃喃,将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话一吐而尽。
    对于空桑这个国家和民族,他一直怀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愫。
    真岚伸出手,将那朵枯萎的白花轻轻放在白璎石像的衣襟上,嘴角浮出一丝笑容,淡淡道:“我错了……那之后的百年里,我终于明白:有些东西,要比个人的自由和爱憎更重要。”
    西京长久地沉默,聆听着百年来好友的第一次倾诉,神色缓缓改变。
    是的,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,凌驾于个人的自由和爱憎之上,值得人付出一生去守护。无论是真岚,白璎,苏摩,抑或是他自己,都在为此极力奔走和战斗。
    “真岚,”他终于有机会说上话,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你……”
    百年来的种种如风呼啸掠过耳际,他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,只是伸出手,重重拍了拍对方的手臂,眼里隐约有热泪:“努力吧。”
    空桑皇太子扯动嘴角,回以一个惯常的笑容——然而那样明朗随意的笑容里,却有着看不到底的复杂情愫。
    是的,即便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、死去、消亡,他们依然要努力朝着前方奔走——哪怕,对这个国家和民族他并未怀有多深刻的感情;哪怕,一生的奔走战斗并非他所愿;哪怕,一路血战,到最终只得来山河永寂。
    蔷薇的香气消散在夜风里,风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。
    那笙此刻刚从陵墓内奔出,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愣——落拓洒脱的酒鬼大叔和那个总是不正经的臭手把臂相望,相对沉默,脸上的表情都是如此的罕见,眼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。
    他们……哭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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